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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烛夜行 |我是农民的女儿

我的老家是浙江省义乌市城西街道蒋母塘村。尽管现在随着义乌这座世界小商品之都的声名渐盛，村庄已被划入城市规划中的主城区范围，但在我小时候的那些年头，人们几乎一直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上天实在没有给予义乌农民以厚爱：地处浙中盆地，不沿边不靠海，且土地少而贫瘠，出产不丰，仅靠种粮食农人们连家都养不活。所以义乌人因势导利，在农闲时节，挑着当地红糖等特产，拥着拨浪鼓，走街串巷换鸡毛。换来鸡毛做什么？一部分用来肥沃土地，一部分做成鸡毛掸子等手工制品出售，赚点微薄小利以贴补家用。

在我印象中，蒋母塘人大多恋家，不像义乌其它镇街如廿三里街道的乡人开阔。那时，蒋母塘村民们除了极个别人家会做点小生意，生活较好之外，更多的人家不过是守着几亩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日子仍旧过得捉襟见肘。碰到农闲时节，大多无所事事，冬天时候经常会看到袖着双手站在门口晒太阳的乡人。那时候乡人们真的很穷，而且几乎看不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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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个开明又精明的人，但她并没有象其他人一样外出鸡毛换糖，一来是因为体力不支，瘦小的母亲根本无力承受一边挑着重担一边长途行走；二来母亲认为即使能够换来一些鸡毛如果用来沃肥，则不亚于杯水车薪，如果用来做手工制品，投入大，产出却低。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此行性价比不高。经过一番打听了解，母亲决定与其在周边乡县转来转去做点小生意，不如索性走远一些，去杭州。一来那里经济相对发达，人们的消费能力明显高出义乌周边许多；二来毕竟是大城市，做生意的机会也会相对多些，没淮还能寻找到其它的生活出路。同样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市场空间大，目标消费群体集中。于是，老实憨厚的父亲留守在家里，侍弄农田，照顾稍大些的哥哥姐姐，年轻的母亲的就带着9岁的我和3岁的弟弟，挑着家乡的绿豆、红糖等农特产，风尘仆仆地搭乘火车到杭州市去卖。

现在回头想想，那时候真的很苦。早起晚眠，披星戴月，为了省下几毛钱的住宿费，母亲带着我们通常都是天不亮从义乌出发，赶上去杭州的绿皮车，基本上都是买的无座票。站上三四个小时到杭州站，傍晚再搭乘最后一班回义乌的列车，在家里睡一晚，母亲理好第二天的货品。有时候实在赶不回来，母亲就用随手带的麻袋铺开在广场上，夜里就搂着我们睡在露天下。

但是那种情况对于当时尚年幼的我来说，却饱含无尽的诱惑。对于一个乡下娃，能够走出小山村，看到外面的世界，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视这种经历为机会。因此，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我血液中不安份的因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种下的。

后来，我的生意越做越大，离家乡也越来越远。鉴于广东发达的市场经济，我将公司开在了深圳。一年到头基本上人都待在公司，很少有时间回家。难得回去一趟，除了陪陪父母，也会去拜访街坊邻居，跟他们聊聊家常，说说外面的变化。也必会到田间地头去走走，象征性地陪父亲干点农活。但就在那时，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当时村里的情况，与10多年前相比，基本上没有任何变化。乡人们依然在操持着各自的几亩薄田，虽然说不至于温饱不继，但除了满足温饱之外，也就无所节余了。尤其是村里的环境，依然是儿时的泥巴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象样的民房也没几幢。偶尔听听鸡鸣犬吠很有田园感，如若整天整晚地听，便是折磨了。村子里的卫生状况也实在堪忧，甚至就连乡亲们聊天的内容也都跟10年前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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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很吊诡的感觉。如果你经年累月处在这个环境中，你会混沌不自知及至成为环境的一部分，对于变化会觉得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而一旦你踏入过另一种环境，尤其是二者之间极具差异感的环境，那么再回来，你会觉得无法忍受。思来想去，我决定在义乌重新开一家公司。碰巧那段时间我对铁皮石斛这项中医药产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是首要问题是必须要种活它。在哪里种？就在家门口种！一旦研发成功，必须走产业化发展道路，届时则需要大片的种植基地与大量的人工。那乡亲们的工作不就落实了吗？

想到这里，我兴奋不已。但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认真地去跟母亲商量。虽然这几年随着我生意的扩展，母亲早已不需要多加奔波劳累，但闲不住的她，还是与父亲共同操持着农田家务。她也眼见乡亲们日子的艰难。所以，对于我的这个决定，她是从心底里支持。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当时对我所说的话，她说：“巧仙啊，你有能力，就去多做一点，我们家这样就可以了。你要去帮助更多的人，哪怕多帮助一个人，也是好的。”

听到母亲这么说，我的心里越发踏实了。

于是，我风风火火地干了起来。注册、审批、开工、建设、投入科研……在撑过了最初起步时的煎熬后，我迎来了对于那时的我的人生而言，最大的满足——人工栽培铁皮石斛大获成功！紧接着，我向市里申请土地，用作大面积种植铁皮石斛。除了几位科研人员，几乎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来自周边的乡亲。他们白天在这里工作，晚上回家陪着家人，一年到头一个人的工资收入抵过全家几乎三年的经济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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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乡亲们一点一点的变化，我觉得自己再大的辛苦，也是值得。

2016年建小镇，划定的区域中有四座村庄，200多户人家共800多人口。当初按照统一规划，村庄是要全部迁出去的。4.07平方公里面积上，是完全属于小镇的布局。但是我提出来希望他们能留下来。我深深懂得这里是属于他们的，有些甚至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尽管这片土地在当下看来，仍然不富裕，而且有大片的土地被闲置着，但是对于农人来说，他们所拥有的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已经有一部乡人相让出他们的土地，相当于他们将自己的未来交付到我的手上，这是需要多么深重的信任！能够留下来，就尽量让大伙儿留下来。在带动这片土地一起兴旺的同时，还能够让他们不离开故土，岂不是两全其美？

得知他们能够留下来，村民们都很激动。很多人想方设法找到我，对我说着感谢之辞。农人的纯朴，让我再次感动莫名。

对于涉及到搬迁的村庄，除了包括230户农户外，还有1832坑墓穴。其中更有一处墓穴，为王阡二村始建于明朝的楼氏祖坟，楼氏家族始祖珪一太公就葬在这里，至今已有600多年历史，牵涉到几万人、四个行政村，迁移祖坟，颇有些“太岁头上动土”的意味，虽然我相信问题肯定能够得到妥善处理，但心中还是未免有些忐忑。

由于受传统观念影响较深，不少村民一开始情感上不能接受。还有人说，祖坟的外形呈伏虎形，背靠卧虎山、依着深塘水，山水相映，好风水，楼氏多少代受其庇护，破了怎么办？改变不是易事，为争取村民的理解和支持，义亭镇、村干部挨家挨户宣传小镇项目建设对当地经济和大家生活带来的益处，一段时间下来，顾大局、为发展腾空间的理念渐渐深入人心。从开始做工作到移坟，仅用了短短的一个月。

在搬离先人的坟茔时，他们眼含热泪，三跪九叩，送别亲人。其情其景，莫不令人感怀。但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口出怨言。

好多次每每想到那个场景，都忍不住泪落——感怀于乡人的那片深情厚意！

在小镇的建设过程中，每次我去察看现场，都有热情的乡人跑出来跟我打招呼。逢到秋收时节，总有人拿出新鲜采摘下来的瓜果亲自送到我的手上。每次我都真诚地道谢并收下。作为农民的女儿，我深深懂得，这不仅仅只是一份普通的瓜果，而是他们那份朴素又真挚的情感。

这些点点滴滴，也让我一次又一次审视这个时代以及自己所做的事：经过最近二十多年的社会变革，农业人口和非农业人口的基本格局其实依然没有改变，而乡村农业也并没有得到多大的改善。经常的状况是，看到哪一项农产品好卖，大家都一窝蜂地去种去产，结果没有系统的市场化运作和产业化发展，最终产出的农产品被大量滞销，损失惨重的依然是农民。另外也很少把农民作为一个整体来考虑他们的需求、权利和感受，比如乡村文化的发展。在乡下，少有大型的图书馆、博物馆等文化设施，尽管这几年随着农村文化礼堂兴建，但内容输出仍然欠缺，农民的精神文化依然贫乏，除了守着电视，年轻人捧着手机之外，农忙之余，大多时候还是无所事事的状态。另外，农村的健康保障体系、养老体系、娱乐休闲体系等种种问题，还是没有得到彻底改善。面对这些，如果自己真的无能为力倒也罢了，直接回避就是，但偏偏有了一点点能力，咬咬牙，跳上几跳，还是能够解决掉一点问题。倘若不努力一把，可能真的就变成自己一辈子的遗憾与愧欠。

后来，每当有人提到说，我办企业、建小镇，为当地农民带来多少利益时，我都会认真地回复，不是我在为他们付出，而是他们给予我的实在太多！哪怕我倾尽全力去做，也不够回报他们。

这也因此而坚定了我对于小镇的未来规划：小镇必定是以产业来推动乡村振兴，让这里的农村变得更加美丽富饶，让这里的农业形成产业化发展，让这里的农民更为体面和尊严。

做这一切，没有其他的原因，只因我是农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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